读兰德尔·贾雷尔的一年(修订版)| 王炜
夏天一首诗的第三稿。
读兰德尔·贾雷尔的一年
王炜
1、为连晗生译《贾雷尔诗选》和《失落的世界》而写
愿您赞美译者。他没有用一根
翻译的软管,把您冲进现代汉语①
也不充当权威人士,而是仔细缝合了
您一生的诗。愿您赞扬他,这诚实的
入殓师。几周以来,他成功地
使我的大脑,产生墓地部分
使您所写的残骸,与您的残骸
稍获安顿,一如它曾令王子驻足。
使显见的、太显见的现代英诗
再次反转为底片。那么,把《麦克白》
与安徒生合而为一,这幅画的反相会如何?
但这可能只是我,而非您
要寻找的东西。揣着
《小朋友,小朋友》②,我走在大街上。
第一次,我接受故乡来调频我的
另一个半生和四十岁后的中国
通过方言而非普通话的听诊器
从我的心脏,它收听到了什么?
一连串愚蠢(实时播报),一座废墟(简讯),
一阵阵想要直视世界悲伤的意志(噪音),
少许的智慧(音乐),和一些爱(不稳定的
调频之声)吗?在这半年的隔离中
也许是重建家庭生活,而非文学意志
才使我能够与末人的眨眼对视。③
这与凝视深渊的结果有何不同呢?
唯有您并非苦涩,而是欣然啜饮
语言灵泉,却不被灵知主义者撕开。
可是,另一他者将您撞毁成亡兵④
如同一个拒绝成为世界的世界翻译了您。
那么,从那个超我的小男孩翻译地球开始⑤
今天,我们这个拒绝成为世界的世界
与您的是同一个吗?什么会击毁我们?
无论那是什么,我们中有的人已被击毁。
剩下的人,必须学会自行促退
意见鬣狗,风月猪头,被人性的
太人性的文学农夫捂热的哲学毒蛇。
它们看守着,这个时代的中国出生即死亡的诗。
它们,在我们这些现代汉语半死人的精神监狱里
吃着吐着,排泄着,发表它们的评论
大时代呼唤真正的刻耳柏洛斯。⑥
集结到一艘幽灵航母上,钻进
各自的机舱,我们飞向什么?
我看见您嗫嚅着,并未因超群才智
顺利成为又一个人人谈论的大师
却因置身于不可避免的、翻译的嗫嚅
成为一位永恒的亡友。您指给我看
您已经走进,我也将走进的沉默。
您清理句法跑道,校准天真与经验的
仪表盘,却不提供文化谈资。您站在
咂吧着嘴的闲言碎语者,无从置喙之处
那不同于任何原地和远方之处。
您恍若一位反斯芬克斯,指着那座
被阿波罗直视的光辉大城,对我们喊:“别去!”。
如今,当我也站在一句句愚蠢论断
为我指出的尽头,且以此为支点
死亡,这持械而入的阿基米德
即可从一座由文学与人生拼凑而成的
临时营地中,撬起我全部的负面性。
我分不清是那个濒临消逝的我
还是那个仍在写作的我,谁在对谁说:
“王炜,请平息烦躁与懊悔。
读那么多莎士比亚,那么多近代作者
那么多20世纪人,又有何益?
如果你不能自己写出一条
未走之路和一个‘中间纪元’
以及你在其中的不完美。”
那么,您,指出“未走之路”是一条
黑暗道路的您,是怎样服役于您的
“中间纪元”呢?⑦,我沿着一条
您和我们之间的移动边境线:您行文中
半明半暗的弗洛伊德,童话故事,一处处
契诃夫多于贝克特的街角海滩,阿尔戈斯般的
夜间城市公寓,以及目睹了成年人在家庭
与工厂之间,发生着一场变形记的童年。
五年前,在天津,一次戏剧舞台上
我看到伊菲琴尼亚的崩溃,但您只在
长诗中写下了俄瑞斯忒斯的颓败步伐⑧
您并不踏入伊菲琴尼亚的非人命运
是什么牵制了您——严格意义上的
最后一位后二战时代的诗人——使您
始终自我保持在“人性”一词划出的
范围以内?是什么,使您并不走到
人类的尽头,而是置身于人类之中
像一个并不因头脑灵活而文过饰非的
色诺芬?是否,您写下的是一场
无人可以带领的撤退,而且失败了。
您不是指挥官,而是一个遗言般的刻度。
因为诗人的行列中,并无人能够指挥
那一个个对光晕时代进行死亡告别的
隽雅措辞,如坠机者不被寻找的经纬度。
除了祂,从人类的尽头反向走来
此刻,也正在路过我们的诗神吗?
但是,我们人人都是祂的一部分
我们并不构成日新月异的未来
而是一个失落的世界。
那么,为了祂,我们要把自己保持在
失落之中吗?因此,一股从我们背后
刮来的强风,把我们冲出国家的视野。
您的美国,我的中国,是同一个
“中间纪元”的开始。二十世纪
并未结束,由此开始了一个
公元纪年从此形同虚设的漫长时代。
不,不要相信我们伶牙俐齿的知识
我们不能赋予它新的命名。
惟有祂,行踪如偷渡者,再次走到了
开端部分时,才会产生新的命名。
祂的逆旅,是我们惟一的时钟。
在此之前,我们,疲倦的运动的儿女
只能在维持书写如维持失落中
等待关于我们是什么、以及我们的
命运的另一次命名。在此之前
我们,只是用观看者的自以为是
掩饰了自己并不上场的伊菲琴尼亚。
我们,只是用能说会道
掩饰了言不及意的俄瑞斯忒斯。
2、关于不要自毁的诗
伙伴们,振作起来
不是为了显明,而是为了沉默。
我们是否还能够在振作中
并不喧哗,而是无声行进
跟着那个笨拙的初学者再次成为沉寂者?
因为我们在沉寂中生长,经受
沉寂的训练,也会归于沉寂。
因为我们的马人沉默寡言
只要求我们细心聆听,那颤动在
待战与待死之前的,大地之弦。
只要求我们,以大地自我拨动的方式
拨响我们自己的语言的琴声。
我们的马人沉默寡言,仅以
漫游驰骋之道,告诉我们
世界在关闭,也会再打开。
不论我们来自何处,去往何处
经历何种教育,坚持何种信念
所做的一切终不过是发生在
一个神话与一场战争之间。
终不过是在被毁坏与自我毁坏中的
力图保卫。不,不能指望那些
保守分子们能够保卫什么
因为无能于希望者,也无能于过去
除了自己,他们什么也不在乎。
越深邃的,越需要行进。
振作带来的并非暴力,而是耐心。
因此,我们不要从高层建筑跃下
不要在支开孩子后,把房子灌满煤气
不要酗酒,不要猝死在出租车上
脑门洞开着一个无人看见的文学弹孔。
他们并不是一代自毁的喀戎。
他们,只是喀戎的一代悲伤的使徒。
他们只是在“美国”这个事发现场
跟随着人们在猎杀喀戎时公然留下的
血迹,并联手写下了调查报告与犯罪证明。
那么,自“新批评”以来那巧妙的
多义性,是否只是对《变形记》中那个
狂暴时代的深度回忆,且以理性
写着那件集体无意识之事——复活?
而我们,也应当以罗伯特·洛威尔
反对被命名为“自白派”的方式说
没有一种断代史可以概括我们
那种断代意识,只是试图截断
我们的精神生命的间接官方方式。
伙伴们,振作起来
不是为了一个又一个的百年大计
而是为了喀戎以消逝的蹄音
所标记的边缘地带——对于他们
那是黑色的太阳,是海边断塔
是永不回归的普洛斯彼罗住在
如同世界上最后一座疯人院的疯人院。
而我们的,是工地般的草原,是病乱的
水系和冻原,是西南方向的层层群山。
那么,我就以一个迟到的群山诗人的名义说
伙伴们,不要以入伙的方式介入当代
不要急于彼此褒美,除非我们
也以前人的那种被淬炼的方式
与死者、与被封禁者同在。
除非我们,也在始终如一中
把一份灵魂的证据交给上帝。
不要以一个当朝文官的口气说,“在边缘
自说自话是容易的”,而轻视边缘。
需知没有什么是容易的。
需知主正是在那里拒绝撒旦
需知撒旦诱惑主的办法之一
即否定主的所在地,并展示
无休无止的研讨会与庆祝宴。
伙伴们,振作起来
不是为了认同,而是为了前进
在走向熄灭中,在世界之夜
熄灭我们的声音之前。
人们在懒惰与平庸中的互相认同
只是彼此利用的隐秘方式
而“友爱”是一口警醒的清新空气。
要让我们的彼此评价,不是促成
彼此的死亡,而是鼓励彼此的希望。
如果一切都结束了,这并不可怕
我们要以卡瓦菲斯告别
亚历山大的美丽方式,去接受:
没有我们的城市,没有我们的世界了。
那么,就在这场即将使启蒙时代以来的
若干世纪,成为一场空忙的大倒退中
我们不要再以成为一个文学群体的方式
成为一代人。而是在世界之夜分而治之
成为远未终结的一代新诗人的
即使有些平凡的开始。
不是为了相见,而是为了告别
伙伴们,振作起来
为了在各自远去时
对彼此说再见。
2020年8月初稿,12月第三稿